孔孟的生死觀

孔孟的生死觀

最近幾年「生死學」的研究頗為熱門。傅偉勳教授以「生死智慧」是「現代人切實需要的精神資糧」(見所著〈〔禪〕佛教、心理分析與實存分析〉一文)。歷來儒家對生死的問題著墨不多。宋儒程明道曾批評佛教說:「聖賢以生死為本分事,無可懼,故不論死生;佛之學為怕死生,故只管說不休。」(《河南程氏遺書》第一)姑不論佛教是否怕死生,儒家不想多談生死卻是事實。
儒家不論生死,本無所謂「生死學」。但喪禮是儒家重要的禮制,儒家重視「死」之生命禮儀,殊堪玩味。所以,即使儒家沒有系統化的「生死學」,卻不能說沒有前後一致的「生死觀」------即對生死的一貫態度或信念。以下就根據《四書》的有關文獻,來探討孔孟的生死觀。
儒家對「死」的本身,不作理論性探討的態度,肇始於孔子,請見以下的對話:

季路問事鬼神。子曰:「未能事人,焉能事鬼?」曰:「敢問死?」曰:「未知生,焉知死?」(《論語.先進》)

孔子回答子路說:不知道「生」,怎麼知道「死」?這似乎不能反過來解釋為:知道「生」的真相,就知道「死」的真相。而應進一步詮釋為:不知道活時該如何自處的人,就不知道死時該如何自處了。因為人的自處之道,不因生死而有差別。道德人格或行為,豈能因生死而有所改變。《中庸》記孔子回答子路問「強」,就說:「國無道,至死不變,強哉矯!」有關「死」的問題,孔子重在君子如何面對死亡,而不是在尋求對死亡真相的解答。在面臨死亡時,人不應改變其原有的操守,這是關於死的道德態度,屬於倫理學的應然問題;至於死亡的真相、死後的情形,孔子並沒有直接說明,因為這是宗教學或科學的實然問題。孔子不是宗教家,也不是科學家,他對「死」不作回答,正符合他的知識態度,他曾告訴子路:「由!誨女知之乎!知之為知之,不知為不知,是知也。」(《論語.為政》)


此外,孔子教導子張「學干祿」時說:「多聞闕疑,慎言其餘,則寡尤。」(同上)這雖然是孔子的政治倫理,卻也和他的知識態度一致。
子路感興趣的問題或許是在死亡真相本身,而孔子回答的重點卻不在此。所以孔子的回答,不能詮釋為:不知道生命的真相,就不能知道死亡的真相。孔子對死亡問題,與其說是宗教取向、科學取向或知識取向,不如說是道德取向。這樣的態度,一直為後代儒者所遵循。
「死」本身雖難可了知,「生」之事卻是儒學的重心。孔子對人生有極扼要的訓示,他說:「人之生也直;罔之生也幸而免。」(《論語.雍也》)人的生命是依正直而活的;不正直的生命活在世上,祇是僥倖免於刑罰而已。
如果以「生」與「死」相較,儒家當然肯定「生」的價值。孔子讚美「天」說:「天何言哉?四時行焉,百物生焉,天何言哉?」(《論語.陽貨》)《中庸》也說:「天地之道,可一言而盡也:其為物不貳,則其生物不測。」能創生萬物,正是天的美德。而人之常情,自然以生為可欲,以死為可惡,所謂「愛之欲其生;惡之欲其死。」(《論語.顏淵》)孔子也以顏回「短命死矣」為「不幸」(見《論語.雍也》,又《論語.先進》)。不過,「生」的價值並非絕對的。君子所追求的絕對價值是道德,這是超過生命價值的。孔子因此說:

「志士仁人,無求生以害仁;有殺身以成仁。」(《論語.衛靈公》)
「朝聞道,夕死可矣。」(《論語.里仁》)
「自古皆有死,民無信不立。」(《論語.顏淵》)

人的價值既然在超越生命的道德上,一個品德敗壞而衰老的生命,不僅沒有生存的意義,還有害於社會。孔子曾這樣嚴責原壤:「幼而不孫弟,長而無述焉,老而不死,是為賊。」(《論語.憲問》)沒有道德的生命是不值得稱述的,下面一段話是很好的例子:「齊景公有馬千駟,死之日,民無德而稱焉。伯夷、叔齊餓於首陽之下,民到于今稱之。」(《論語.季氏》)
君子不害怕「死」,卻憂慮死時沒有值得稱述的德行,所謂「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。」(《論語.衛靈公》)因此,君子一輩子好學修德,如孔子之自述:「發憤忘食,樂以忘憂,不知老之將至。」(《論語.述而》)他既不知老,又何慮死!
道德價值的堅持可以超越對生死的好惡,孔子說:「篤信好學,守死善道。危邦不入,亂邦不居。」(《論語.泰伯》)君子好學且篤信善道,至死不渝。但入危邦、居亂邦,白白送死,卻是不智的,這是不好學、不知善道所致。孔子批評子路說:「暴虎馮河,死而無悔者,吾不與也!」(《論語.述而》)子路大約是孔子所謂的:「衽金革,死而不厭,北方之強也。」(《中庸》)這樣的性格,就是不能「守死善道」之類。所以孔子曾擔心子路說:「若由也,不得其死然。」(《論語.先進》)孔子弟子南宮适說:「羿善射,奡盪舟,俱不得其死然。」(《論語.憲問》)羿與奡也是不能「守死善道」的人。
「守死善道」之教,曾子頗能加以弘揚,他說:「士不可以不弘毅,任重而道遠。仁以為己任,不亦重乎?死而後已,不亦遠乎?」他稱讚「臨大節而不可奪」的人為君子。曾子自己病重面臨死亡時,所關心的仍是道德修養的問題,他說:「而今而後,吾知免夫!」又說:「鳥之將死,其鳴也哀;人之將死,其言也善。」(以上見《論語.泰伯》)曾子也很重視喪祭,他認為這與風俗教化有密切的關係,所謂:「慎終追遠,民德歸厚矣。」(《論語.學而》)
「守死善道」的人,是不是都會「殺身成仁」呢?那也未必。孔子說:「民之於仁也,甚於水火。水火吾見蹈而死者矣;未見蹈仁而死者也。」(《論語.衛靈公》)
有關以死效忠之事,死或不死,須視是否有利於人民而定,不死未必是不仁。例如齊桓公殺公子糾,召忽以死效忠,管仲卻不死,子路和子貢都懷疑管仲不仁,孔子卻因管仲輔佐桓公,有利於天下,反而讚美他。(見《論語.憲問》)
孔子雖然說「仁者壽」(《論語.雍也》),但「自古皆有死」,聖人也不例外。人在歷史的洪流中,生命何其短暫,孔子見河水川流不斷,不免興嘆:「逝者如斯夫,不舍晝夜。」(《論語.子罕》)陽貨也說:「日月逝矣,歲不我與!」(《論語.陽貨》)君子與其坐嘆生命的無常,不如珍惜有限的生命,創造不朽的價值。
無論如何,死亡終是無可奈何的事。伯牛病重,孔子感嘆地說:「亡之,命矣夫!斯人也,而有斯疾也。」(《論語.雍也》)顏淵死時孔子悲呼:「噫!天喪予!天喪予!」(《論語.先進》)人的老、病、死,是生命的自然現象或超越的限制,孔子稱之為「命」或「天」。子夏也說過:「商聞之矣:死生有命,富貴在天。」(《論語.顏淵》)儒家思想係以倫理為主,死亡之事以不解解之,稱之為命、天,這多少已有些宗教的意味了。
孔子一生有兩次生命受到威脅,一次是受困於匡人,一次是桓魋欲加害他。但孔子「樂天知命故不憂」(語見《周易.繫辭上傳》),他說:「天之將喪斯文也,後死者不得與於斯文也;天之未喪斯文也,匡人其如予何?」(《論語.子罕》)又說:「天生德於予,桓魋其如予何!」(《論語.述而》)
面對他人的死亡,孔子的態度是「哀而不傷」。孔子認為對於一切人的生或死,都應以禮相待。孔子說:「事死如事生;事亡如事存。」(《中庸》)又說:「生事之以禮,死葬之以禮,祭之以禮。」(《論語.為政》)顏淵死時,孔子雖然「哭之慟」,但對顏淵的葬禮,孔子仍依禮不主張厚葬。(見《論語.先進》)
孔子極重視死亡之事。《論語.鄉黨》記載:對無法安葬的朋友,孔子會主動為他料理喪事。又說:「見齊衰者,雖狎,必變。……凶服者,式之。」〈述而〉篇也記說:「子食於有喪者之側,未嘗飽也。」「子於是日哭,則不歌。」孔子對死亡的看重,不祇表露於言語之間,也顯示於行事之中,是言行一致的。
孔子逝世後,子貢贊其一生說:「其生也榮,其死也哀,如之何其可及也!」(《論語.子張》)孔子死後百年,孟子出而光大孔子之學。
從政治的角度考量,孟子重視人民的「養生喪死無憾」(〈梁惠王上〉)。如就孝子之事親而言,「喪死」比「養生」更值得強調,他說:「養生者不足以當大事;惟送死可以當大事。」(〈離婁下〉)而在喪禮中為死者盡哀,乃人性之自然流露,所謂:「哭死而哀,非為生者也。」(〈盡心下〉)
以道德價值與生死作輕重權衡,孟子有一段精彩的論述,他說:

「魚,我所欲也;熊掌,亦我所欲也,二者不可得兼,舍魚而取熊掌者也。生,亦我所欲也;義亦我所欲也,二者不可得兼,舍生而取義者也。生亦我所欲,所欲有甚於生者,故不為苟得也。死亦我所惡,所惡有甚於死者,故患有所不辟也。……所欲有甚於生者,所惡有甚於死者,非獨賢者有是心也,人皆有之。」(〈告子上〉)

人的好惡抉擇(所欲與所惡),有超過生死的,是因為選擇了「義」(取義)。道德的抉擇,使人能捨生、不避死。孟子認為這種「道德心」非賢人所特有,任何人都有。
孟子警告那些不能抉擇道德的人,是自取憂辱與死亡,他說:「苟不志於仁,終身憂辱,以陷於死亡。」「士庶人不仁,不保四體。今惡死亡而樂不仁,是猶惡醉而強酒。」(〈離婁上〉)
孔子說「殺身以成仁」;孟子說「舍生而取義」,都是以道德價值重過生命價值。孟子說:「志士不忘在溝壑;勇士不忘喪其元。」(〈萬章下〉)但是孟子也反對無意義地犧牲生命,他說:「可以死,可以無死,死,傷勇。」(〈離婁下〉)又說:「莫非命也,順受其正。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巖牆之下。盡其道而死者,正命也。桎梏死者,非正命也。」(〈盡心上〉)
人的生命固有其客觀的限制,所謂「死生有命」。不過,盡其道、受其正,卻是主觀可以抉擇的,這是「知命」「正命」。孟子說:「殀壽不貳,脩身以俟之,所以立命也。」(〈盡心上〉)「君子行法以俟命而已矣。」(〈盡心下〉)「立命」「俟命」之道就是「正命」。《中庸》也說:「君子居易以俟命,小人行險以徼幸。」君子「知命」「正命」「立命」「俟命」,是孔子所謂「人之生也直」;小人「不知命」「不受命」「行險以徼幸」或「桎梏死」,則是孔子所謂「罔之生也幸而免」。
個人的肉體生命與事業發展,都有其客觀的限制,這可稱之為「命」或「天」;但人的道德生命,應不計成敗,盡其在我。孟子就曾勸滕文公說:「君子創業垂統,為可繼也。若夫成功,則天也。君如彼何哉?彊為善而已矣。」(〈梁惠王下〉)
孟子也有「樂天」「畏天」之說,他勸勉齊宣王「交鄰國」之道,說:「以大事小者,樂天者也;以小事大者,畏天者也。樂天者保天下;畏天者保其國。」(〈梁惠王下〉)
以儒家之樂天知命,總是相信「順天者存;逆天者亡。」(〈離婁上〉)「順天」的「順」不是一般的逆來順受、委曲求全,而是「順受其正」。因此,儒家肯定人主觀正面的努力,孟子曾引〈太甲〉曰:「天作孽,猶可違;自作孽,不可活。」又引詩云:「永言配命,自求多福。」(〈離婁上〉)他不斷勉勵人重視自己主觀的力量。儒家生死觀的宗教意含較淡,其故在此。
孔孟面對生死的問題,都提出「命」或「天」的概念。但孔孟不走神祕而非理性的解決之道,仍始終堅持道德理性的抉擇,以道德來面對死生之有「命」、富貴之在「天」,這是儒家「居易」之道。當今日科學無法解開生死之謎,而宗教又非人人得以信受時,儒家基於道德理性所提供的生死智慧,可以指引我們一條生命的坦途,實深具時代意義。
(本文原發表於「高中教育雙月刊」第二期,87年10月10日出刊)